仙人掌冰bull治愈一头鹿b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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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有点颠簸,从澎湖马公开往高雄鼓山。正值盛夏七月,天气不太好,风有些大。鼠灰色的海面阴晴不定,不时发出呜咽的声音。

船舱也很大,一排十几个座,乘客不多,她认出其他同乘里有遇难者家属,有两三个人同她眼神示意算作打招呼。她料想他们都同自己一样,刚经受过那场灾难。

三天前她从大陆某个北方城市一路搭飞机来澎湖。在那之前先是接到女儿公司人事部的电话,才知道自己被她设置成了紧急联系人,接着航空公司也打来,能感受到他们的来电几经周折。

她花费了好久才厘清这件事:女儿搭乘的航班从高雄飞往澎湖,飞机失事,全体乘客身亡。彼时刚接听到电话的错愕还没消化过来,来台两小时的跨洋航班上她头脑里一片空白。

现在她要坐船去台北,收拾女儿的遗物,连带处理公寓退租,这些事情。这三天里发生的全部事件都像是灾难后新闻直播里那样,密匝,仓促,悚然,令人吃惊,每分钟身边都有人在掉眼泪。

现在只身坐在船上,舷窗外是陌生的景色,接踵而至的山峰和小岛,被船迹掀起的海水一一隐没。她只想喘口气。上一次坐船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次座位很靠前,可以直接看到驾驶室,老船长动作熟练,跨过四周的山峰和小岛,数十年如一日。

这是她第一次来台湾,办理的旅行签证,用的是航空公司的邀请函,事由名目是受难家属,真是讽刺呵。女儿在台湾工作好几年,几番邀请她过来旅行,但由于惯常的拖延(或者说习以为常的冷漠)一直未成行。新闻报道里说搜救工作几乎从失事第二分钟就开始了,这一次她也没有拖延,这徒劳的及时。

飞机落地时,航空公司有人过来接,机场很小,有慈善团体设点在做心理干预,像是悲剧的布景,她想。女士,您是受难家属吧,有人迎上来问,这是她在此地的身份。然后跟着他们径直去往澎湖殡仪馆,本来也可以先去下榻宾馆寝食,因为认领工作将会持续好几天,但她决定直接过去。

汽车穿越过小城,鱼腥味反复洗刷着城市,正午的阳光照得街道很惨白。工作人员都很友善,他们温软的口音不自觉流露出歉疚,这让她也陡然生出愧疚。他们向她再一次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明接下来三天的大致行程:家属会去认领遗体,然后会签署一些文件。其他的事宜将会由相关机构持续组织进行,她可以选择留下来参与台湾政府和航空公司联合开展的心理干预,他们说这是受难家属的权利。再之后会有飞行安全调查委员会做调查和记者会,但不知道那得会好几个月过后了。

“需要一具具地辨认过去是吗?”工作人员介绍的当口,她打岔道。

工作人员迟疑了一下才知道她在问什么。“会的,女士”,这下那温软的口音实在地感到愧疚了。她也为自己这一分钟的情绪化愧疚起来。

这个画面她几乎从接到电话的一刻就开始想象。她最害怕的事情。缺席的这么多年,女儿活着的样貌尚且模糊不清,空难后的女儿,她担心自己认不出来。好几年里,她偶尔想象下次见到女儿的场景,或许该像其他母亲一样,评价她瘦了还是胖了,但是她不知道。

认领本身就是漫长的煎熬。满目疮痍之后的满目疮痍。如工作人员所说,需要一具具地认过去。机上四十余人遇难,死亡乘客体貌尚且严重受损,同她女儿年龄和性别相符的也有十来人。

殡仪馆门厅里临时搭起来简易灵堂,墙上挂着白底的遗体照片,上面有数字作编码,这是一张骇人的名单,名单上标注了遗物详情:手表、皮鞋、皮带、项链。这让她想起在日本广岛参观过的博物馆,同样骇人,她几乎不能游览完毕。围着墙壁有一圈小桌搭成的柜,死难者得以保存的遗物被稀松陈列,这些具体的物体减少了一点骇人。往里走有装尸的棺木,也被编了号,里面也是碎块,每走上前,工作人员就会帮助你翻动这些碎块,以期确认。她围着墙壁和小桌走了好几圈,又绕着棺木辨认上面贴着的照片,她看到小孩子的手脚,看到尸体上一点残余的白头发。仍然分辨不出来哪几处属于女儿。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一种错觉,她不是在认领一场空难,而是在检阅过去的二十几年。

天色至暗,她的认领仍然毫无进展,好几次工作人员凑上前来,女士,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女士,请问有什么体貌特征吗?毛发的颜色?头骨是扁平还是尖的?女士,身高大概是多少?亦或是有什么最明显的胎记没有?工作人员探询越来越趋于具体明确,最后措辞就像是在描摹一副雕塑。然而她还是一筹莫展。她几乎感到一种身体性的悲恸,这情绪一点点被尴尬掩埋,从耳根后烧起,然后是后背,最后准确抵达心脏,难过得不能自已。

旁边的人陆陆续续带走自己逝去的家属,有人通过内衣残骸辨认出来,有人则通过烧焦所剩无几的皮包,有人不停喃喃自语我的孩子有好大一处纹身,这提醒了她一下,胎记,女儿不是臀部后方有一小块赭褐色吗,但这个情境下纹身和胎记都被毁坏了,她什么都发现不了。这块产自她体内的生命,如今面目模糊,诅咒一般。

灵堂在家属的呼声之下变成二十四小时开放。她站立行走一天,感觉脱水疲乏,但仍寄望着最后一点灵感。次日清晨,广播响起来,因为有遗体被超过数量的家属指认,地检署工作人员将为指认家属抽血,做DNA检验。

最后是基因检测救了她。她走到那个据说是女儿的棺木前,照片依然模糊不堪,除了无以显形的DNA结果,她看不出来任何迹象。

门外响起一阵喧哗。旁边一位白发先生告诉她,外面有家属发生纷争,被工作人员拦住了。

紧接着是填表,遗体认领承认书,火化处理同意书,空难责任调查委托书,航空公司的车在门外循环往返,等待接送家属去酒店休息。

上帝让无辜的人受难,走出殡仪馆时,她脑子里倏忽闪出这个念头,然而自己真是无辜的人么?她说不上来。

火化很迅速,她第三天就拿到骨灰盒离开澎湖。准备搭船去高雄转机台北,台北有女儿的朋友接应,这些都是女儿公司的人告诉她的。她这个母亲,因为是陆客,所以对这边情况不是很了解。他们都这样认为。只有她知道,更糟的是,不是因为陆客身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缺席的人。

像是要为了一笔勾销这缺席,她选择用乘船又转机这么缓慢的方式去为女儿善后。订票的时候助手反复给她确认,乘船需要四小时,况且最近的天气状况都不太好,可以吗?

在这以前,她大概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女儿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夫的葬礼上。与前夫分开后她离开女儿的生活将近二十年。她们上一次通电话也是三周前。女儿二十九岁,来台北定居后的有段时间里,突然和她开始频繁联络,那会她父亲刚离世,起初是女儿迁居有一些户籍的问题需要她帮忙,然后补偿一般地,与她的关系像是突然回到幼儿时期的粘滞,会半夜发简讯说自己的近况,寥寥几句,没有逻辑,看上去也不太需要她的回复。

最后一次通话里,女儿说起最近负责的业务会频繁往来高雄和澎湖,说起如何坐船跨海,第一次从澎湖回主岛,因为吃了太多仙人掌冰,晕船呕吐把隔壁乘客都吓了一跳,因为呕吐物呈血红色。她听起来也觉得有点好玩。有时候好奇地多问上几句,女儿就会发过来一点随手照片。如此种种,这些天里都从脑海深处轮番泛起来。

大概正因为这最后对话的印象,使她现在坐上这艘船——那对话里的同一片太平洋此刻就在身下。

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呢,女儿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早年间他们没有交谈,父女俩都恨她,这断然不是秘密。想必应该知道她再没有子嗣,有一些谈不上家庭生活的亲密关系,在北方城市经营一个画廊。再早一些,二十年前,她离开前夫和女儿,也为的是去北方做自己的“事业”,刚开始还有心力和运气做一些雕塑,说起来运气是差了些,年日增长,心力也逐渐衰竭,这个行业的缪斯从来没有真正眷顾过她,非要说的话,最后接手朋友的画廊,反而是她在这个行业唯一的运气,好运气到被众人艳羡和成为谈资那种。

她试图去记起最后一次在女儿家的场景,一九九四年夏天,一走了之的时刻,她通常不去想这些——那天的傍晚,她的行李已经收拾好,楼下有人在等,前夫在客厅抽烟,一个字都没有说,女儿放学在自己房间,其间走到客厅看了一眼行李又看了一眼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她忘不了那一眼,像惊惧的小鹿,甚至没有太多仇恨。丈夫一眼也没有看她,又或者她的记忆出了问题。不管怎样,对他们三个人来讲,这一天的到来都丝毫不突然,包括那个楼下等她的人出现得也不突然,那个画家,后来同她生活过四五年,但是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的她要走了,要离开那个家庭生活,长久以来她的梦想,这个决定几乎撕裂了她和全部血脉世界的关联,自己父母那边羞愤不已,父亲和她一样刚烈,直接向家族宣告了断绝亲子关系,母亲私底下会关怀她,这关怀充满不了解,她从来没有想要在他们的生活里骤然放下这颗炸弹,相反她是一天天看着自己这根蜡烛如何通体熄灭。

一九九七年,她第一次在北京有名的画廊开个展,这次成功的火光只烧到世纪初,她的艺术生涯跟千年虫一样短寿。进入两千年后,彻底陷入创作的绝境,被受一些做策展和交易的朋友影响,一起做起了甲方的生计。除了离婚时一起出走的那位画家,她也交往过其他的艺术家,也有商人,没有再婚,更多的时候是独居。最早刚去北方的十年里,她设身处地想象自己正生活在北方的荒原,而被搁置在南方小城的那个“事实家庭”,连同她狭小的过往一样被封存。她自己也从来没有要和他们联络的意愿。这些事情在她成名之后一度火速被报道出来,但那个圈子里没有人在乎这样的八卦。

世纪交替的时刻有很多大事件发生,世界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欢喜,但是前夫的仇恨并没有在世纪末消失,相反,他履行了自己的誓言,“你要是走出这个家门,我会恨你一辈子,女儿也会”,他明确限制女儿同她联络。她不记恨这仇恨,相反,好些年里,这仇恨几乎让她称道。

是的,比起前夫(姑且称作那飓风般一九八零年代的爱),尽管不愿意承认,她更想摆脱的是女儿。她心中一直隐秘地觉得,是女儿的降生加速了她婚姻的破裂,她当初想亲手阉割掉的正是这飓风爱情之后的余烬。

说来讽刺,她成名作之一“余烬”,高达七八米的装置,上个世纪里被当作先锋的雕塑作品,当时被圈内圈外的人信奉是女性意识觉醒的经验代表之作。现在想来,那真是陈词滥调,身体政治和意识形态,人们都喜欢说这些,但而今放眼过去,哪里又不是陈词滥调呢。

她早早明白,丈夫和女儿是写在她墓志铭上的两道咒语,她接受这诅咒。在殡仪馆签同意书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这诅咒终于得以应验。

刚过午时,船程已经过半,舷窗外的景色却无甚差别。时间在海面上被拉伸铺匀,比在陆地上显得漫长。她这才注意到,船舱里开始聒噪起来,也许是到了饭点,乘客们的攀谈声此起彼伏。这班航线要持续四小时,她突然有点后悔没有搭乘夜间那班,这样就可以预订卧铺了,不至于被迫和这单薄的景色彼此袒露这么久。

“您是从大陆过来的吧?”侧后方有个声音问。她闻声左右看了下,靠窗这排就她自己一人,回头看,后排座是一对老年夫妇,穿着打扮干净体面。发问的是其中头发花白的男士。

“是啊。”她说。

“是来接家属的吧?”这回问话的是后排座太太,先生在旁边抬眼看她,眼神小心翼翼,好似生怕她被冒犯。后排座太太用的词语是“接”,但是刹那间三个人都听懂了。

“是啊来接家属。”她回答道。

“我们也是,女儿一家四口,就这样走了,真是残酷。”先生应声,他讲话的口气像是在谈论一段别人的陈年旧事,尽管这旧事只发生在一天以前。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是第一次来台湾吗?”?

“是啊,女儿在这边工作。”这口吻实在太家常了,她一时间适应不过来。

过去的许多年里,几乎没有人这样轻易和她谈起过这一部分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都快忘记自己母亲这一角色。也不是没设想过,自己要是有一份“正常”的家庭生活会是怎样,但一旦习惯了缺席得彻彻底底,这适应的工作就会变得额外漫长。

有一回心理咨询时她曾经试图跟医生谈起,一个人为什么会憎恨家庭生活。那你怎样定义家庭生活呢?心理医生反诘。她答不上来。这并不是那次咨询的主题,所以她也没有收到一个解救的答案。她想问的其实是,作为亲生父母为什么会不爱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的她,这个问题甚至都问不出口。后来的日子里,在许许多多人生选择的岔路口,如果不是要特地拷问自己——她不想承认的是——她为自己这近乎残暴的冷漠感到羞愧。

她回忆起,出事时女儿公司负责来电的人事经理透露了一个小细节,她在女儿手机里的备注是“达洛卫妈妈”。一个额外的震惊。她知道女儿说的是伍尔夫。

“达洛卫夫人说她要自己去买花”。尽管这本小说她已经记不清细节,这个开头还是像一个冰冷的谶语砸在她头上。她想起看过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时时刻刻》,没错,朱利安·摩尔饰演的那个角色就是她本人无疑,一个不愿意委身家庭的自私女人,满脑子都是遥不可及的自我世界。

这个指涉(或者说指控)并不复杂,但是她反复咂摸着女儿每一次翻开通讯录给她传简讯的心情,“达洛卫妈妈”——这一声遥遥的呼喊,她是达洛卫夫人吗,或许曾经的她为此纠结过,选择虚无的自我还是踏实的生活,但事到如今看来,她不是达洛卫夫人,也不是妈妈,只是一个命运的逃兵。听到这呼喊的她突然为女儿的心意感到震颤,这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啊。

“您也是一个人来的吧?”过了一阵,后排座的太太又与她攀谈。想必山峰和小岛让所有人都厌倦了。

“注意保重啊。”无头无脑地来了一句。

“啊?”

“因为刚刚听其他人在谈论,昨天殡仪馆那位妈妈。”太太像是为解释这突兀的关怀,又说了几句。

“哪位妈妈?”

“你昨天在殡仪馆看到了吗?就是那位妈妈。”

她想不起来,哪位妈妈,世间这么多妈妈,自己还莫名其妙就成了达洛卫妈妈,写在女儿通讯录上,她感到有点不耐烦。

后排座先生也一同帮忙她唤醒记忆,“就是那位没能进去认尸体的妈妈,也是来接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在门口和保安起了争执,然后咬舌自残了。”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有点愠怒,为什么要告诉她这种事情。

她还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件事,殡仪馆那梦游般的两天,她简直要恶意揣测这对夫妇搭讪是故意要给她难堪,是在施行某种难言的自以为是的审问。

“咬舌自残”这四个字已经被转译成生动画面,她转过脸不再回头搭腔,也不想展开更多对话,于是起身想往舱外甲板上走。

船舱里响起来广播声,说是因为起风浪大,船身颠簸,请诸位乘客坐稳。她又只好返回座位。

驾驶室的发动机声音蓦地变大,这广播如同威胁一般,海面又一个浪头打来,船开始大力颠簸。她开始感觉有点恶心。船舱地板在她脚下吱扭地呻吟,暗涌在海水下死死咬噬住船身,发出轰隆的低鸣,这鸣声呈波状向她袭来,她开始晕船了。

她蹭地站起身,想要去洗手间,走了几步有点踉跄,后排太太赶紧起来帮忙搀扶。

船舱里的机油味愈发重了,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挣扎着进了盥洗室,胃里的食物太少,干呕半天才酝酿出呕吐的冲动,后排太太扶住她后背,她于是闭上眼扶住墙壁开始呕吐。双腿发软,耳膜里都是螺旋桨转动的声音,这呕吐的节奏被螺旋桨裹挟,绵绵不断地像是要一气吐尽整个太平洋。

她意识模糊极了,不知道自己在驶向何方,恍惚中觉得这过去几小时看到的海上风景都在向下飞逝,那些不断重复的山峰和小岛,连同脑海泛起的那堆拉杂往事,随着呕吐物在飞速进入另外一个时空。她拼命抓住盥洗池边缘,想要抓住点什么,然后又记起来自己这是要去台湾,要去见女儿还是什么其他人,很多念头随着胃液涌上来,不断又被呕吐出去,有人在咬舌自残,咬舌自残——这过于器官性的画面使她胃里最后所剩无几的东西一泻而下。这使她疑心自己时刻会晕倒过去,但是并没有。

过了很久她才勉强清醒过来,后排太太给她递水,不断安抚地拍打她的后背,她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阵翻江倒海,实际上才过去那么几分钟。她赶忙回头冲洗残余的呕吐物,连声为自己的不适和添麻烦抱歉。

后排太太探头冲盥洗池看了一眼,她也看了一眼,这摊被她吐出的太平洋呈血红色,有点骇人。后排太太笑了,她也笑,知道当下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那个玩笑,果不其然,后排太太笑着问她,您这是仙人掌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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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患者:长颈鹿先生

症状:时常感到天空和地面以玻璃珠的姿态朝相反的方向离自己远去。尤其是在周末的商业街和公司的露天烤肉聚会。偶尔伴随着眩晕,严重时胃部会有明显的恶心感,但从未成功呕吐过。难以进入睡眠,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最为清醒。没有任何征兆地就会流泪,胸口疼痛,不过并非无迹可寻,住在隔壁的松鼠小姐似乎与此相关。做过公务员,做过业余小说家,做过绿化带的修剪工,做过高中教师,尽管各项都称得上出色,但从没有哪一个能超过两个月。想过死,又怕疼,因此寄希望于某辆醉酒驾驶的小轿车,久而久之,丧失了过马路的技能。左边眼睛总是能看到事物外侧包裹着的无力感,右边眼睛总是看不清,甚至看不见所有涂抹着快乐和幸福的东西。

诊断结果:预计只需要入院治疗九天。

主治医生:野猪医生

治疗时间:2月31日至2月39日

记录一:“你得相信我们,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来看看这里,看看这面墙上,全是痊愈的患者们送给我们的锦旗。当然,治好病人,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你再看看这上面挂着的,医院取得的专利技术,我不是夸张,全市就我们一家有这个设备和技术。你不要有任何的顾虑,这不利于你的病情,既然你来了,就说明你深受其害,你想变好。而且我敢保证,你的选择正确极了,我们有足够的信心把你治好,你就放心大胆地把自己交给我们吧。只需要九天,只要九天,我敢担保你就可以从这里欢天喜地地走出去。我从来不说假话。你瞧,我们的主治医生已经把具体的治疗方案写好了,你只需要去一楼把费用交完,这样从今天开始你就可以接受治疗了。”

“你问我费用是多少,你要这样想,钱算什么,只要能把病治好,你花点钱,又怎么了呢。而且医者仁心,我们都是凭良心在做事的,所以,你别露出那样的表情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不利于病情。你就果断点,不够果断,也是你的病症之一。你也看到了,你的后面,还排着很多病人,他们可都盯着你呢。我并没有胁迫你的意思。我可是全心全意地为你好。没错,这样才对嘛,你选择我们,绝对是正确的。你拿好这张凭条,去一楼的九号窗口缴费。还有,我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护士长袋鼠女士,这是护士蝴蝶小姐和花栗鼠小姐,以后就是她们来照顾你了。长颈鹿先生,祝您早日康复。您必然康复。”

长颈鹿先生住在17-17号房。长颈鹿先生住过来的时候,只带了一条毛毯,一个水杯,一只眼镜盒。医院里的床不够长,放不下长颈鹿先生,但幸好我们的房间足够高,如果长颈鹿先生愿意,他可以靠在床头短暂地休息一会。尽管我们看得出来长颈鹿先生并不需要充分的睡眠。大部分时间,长颈鹿先生都坐在床边,膝盖上搭着他那条起球的毛毯,看一本黑色封皮的硬壳书。我们谁也不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因为长颈鹿先生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高了。医院的麻雀护士懂得飞翔的技术,但事实上,我们也懒得知道。我们甚至懒得和他说话。治疗方案上没有陪病人说话这一条。可是很多时刻,我们都不得不和长颈鹿先生说话。比如说,我们得反复提醒他,阿司匹林片的服用剂量,因为他总是要比规定剂量多服用一片。后来,我们聪明的袋鼠护士长想出了一个好方法。医院里最聪明的。这个方法是,如果我们想告知长颈鹿先生与治疗有关的事情,我们就写在处方纸上,折成纸飞机,扔给长颈鹿先生。

长颈鹿先生常年咀嚼枝叶和树皮,他的嘴巴灵活极了,所以长颈鹿先生能毫不费力地接住我们扔过去的纸飞机。不过长颈鹿先生也有失误的时候。有一回失恋的花栗鼠护士扔出纸飞机的力度要比以往大一些,长颈鹿先生就被纸飞机砸了个正着。我们看着坠落在地上的那只纸飞机,没有谁愿意再去扔第二次。长颈鹿先生在这坚固的静默中,冲我们笑了一下。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长颈鹿先生笑。长颈鹿先生的笑由于距离的原因变得十分模糊,只存在于一个具体的形状中,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能清楚地察觉到那些藏匿于笑容中的死皮与裂缝。袋鼠护士长戳了戳我的翅膀,趴在我耳边小声说:“我敢打赌,长颈鹿先生恐怕是治不好啦。”

医院里最聪明的,她说的话准没错。

记录二:野猪医生信心满满。他在早晨九点的时候咬着一块全麦面包走进了会诊室,并且吩咐我们,要我们带长颈鹿先生去电影院看一部喜剧电影。以他多年的从医经验来看,长颈鹿先生生病的原因只是他的生活里长久地缺少一个笑话。《医学辞典》的第条写道,笑话包治百病。于是我们按照野猪医生的药方,把长颈鹿先生带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电影院。

我们很走运,现在影院上映的几乎全是喜剧片。要知道,不止长颈鹿先生会需要笑话,笑话正在被大量需要。最终长颈鹿先生挑选了一部叫《美梦成真》的片子。我们还为长颈鹿先生准备了香甜的爆米花。他不爱喝可乐,也不爱喝咖啡,他爱喝一种柠檬味的苏打水。花栗鼠护士看起来要比前几天开心许多,自从失恋后,她还没有享受过免费的电影。长颈鹿先生坐在5排11座,我们依次坐在他的左边。电影还没正式开场,银幕上放的是商场新开的香菜火锅的广告。

袋鼠护士长告诉我,她这把年纪来看电影,纯粹是受罪,她的脖子,早就痛得不行啦。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袋鼠护士长她最好先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袋鼠护士长就跳了起来。袋鼠护士长的弹跳力远不如从前了。我顺着袋鼠护士长紧张兮兮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长颈鹿先生的脖子正在被一只拳头对准着,拳头来自愤怒的猩猩先生。

你这个蠢货,你应该清楚你挡到我看电影了。猩猩先生仰起头对长颈鹿先生用力吼道。

我很抱歉,先生,可这并不是我所愿意的。长颈鹿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

我和袋鼠护士长不知如何是好,我们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花栗鼠护士摆动尾巴的速度在逐渐加快,这表示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显然我们破坏了她享受免费电影的美妙时光。我们谁也看不清长颈鹿先生的表情,但从他僵硬的脖子我们可以推断出来,他现在肯定一点都不好受。更糟糕的是,我们谁也没有带处方纸和黑色水笔,我们没有办法用纸飞机告诉长颈鹿先生,让他在看电影的时候稍微低点头。可是就算我们不说,长颈鹿先生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的脖子是弯曲不了的。长颈鹿先生对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说。

我那个时候忽然特别想飞到长颈鹿先生面前,告诉他,《美梦成真》其实并不是一部喜剧片,也许它是,可我很确定它提供不了任何有治疗效果的笑话。它实际上讲的是一只从乡下误闯进城市里的田鼠,在水泥地和钢筋里努力寻找老鼠洞的故事。在电影里,田鼠先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最终,田鼠先生以为他找到了那个足够安放他的老鼠洞,他的美梦成真了,但事实上,那个老鼠洞只是一个流浪汉的臭袜子,并且这只臭袜子即将要被丢进清洁工的垃圾车里。长颈鹿先生买票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我没有纸飞机。虽然我和麻雀护士一样,也掌握着飞翔的技术。现在我想飞到长颈鹿先生的耳边了,我的翅膀却被电影院里的空调吹得失去了知觉,我甚至连一半的路程都无法抵达。

要不,蝴蝶小姐,我们还是别看了,医院里去吧。在猩猩先生明目张胆的威胁和众多不怀好意的目光里,长颈鹿先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浮过来。

好的。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回应长颈鹿先生。

走出电影院的那一刻,我多庆幸长颈鹿先生没有看到这部电影。

记录三:我们强迫长颈鹿先生睡了一天。长颈鹿先生并不容易睡着。

记录四:长颈鹿先生在看的那本书叫《仰望幸福》。

记录五:长颈鹿先生的治疗效果并不理想。今天是长颈鹿先生接受治疗的第五天,我们和他一起去吃了香菜火锅,喝了咖啡,逛了商场,我们甚至陪他去了公园,那些被老年兔子歌舞团占据的公园。花栗鼠护士快活极了,尤其是在商场里,她灵活地游走在各个打折区,身手敏捷,巧舌如簧。当她以五折的价钱拿下一条连衣裙的时候,她心满意足地告诉我,她有点希医院里治疗得久一点,这样或许她就可以多吃上几顿香菜火锅。这些活动的开销全是从长颈鹿先生的医疗费里扣除的。她还不依不饶地问了我对长颈鹿先生的看法。能有什么看法呢,你也看得到,长颈鹿先生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我说。然后我心虚地扇动了一下我的翅膀。我知道,有一次,在这五天里也就唯一那么一次,长颈鹿先生看起来要比以往高兴点。这事袋鼠护士长不知道,花栗鼠护士不知道,只有我知道。

那是昨天,在图书馆,袋鼠护士长和花栗鼠护士对阅读书籍毫无兴趣,所以昨天下午的治疗全部都是由我负责的。如果不是长颈鹿先生,我想我也不会飞来图书馆。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各种鸟类的专属区。我们碰到了喜鹊姑娘,她的美丽让长颈鹿先生微微侧了点脖子。长颈鹿先生要是不在,我倒是想飞到外面去。长颈鹿先生还在阅读那本黑色封皮的硬壳书,他看得很认真。我们就这样坐到了傍晚,我想告诉长颈鹿先生,我们应该要医院了,可是我没有办法不犹豫,是按照惯例给长颈鹿先生扔去一个纸飞机,还是直接和他说话。虽然从上次电影院以后,长颈鹿先生就再也没和我们说过话。我还在摆弄我的触须的时候,长颈鹿先生把一只纸飞机放到了我的面前。

蝴蝶小姐,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问问您,您今天下午快乐吗。上面这么写道。

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快乐或者不快乐。可是我却不能回答长颈鹿先生,因为我没有把握自己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长颈鹿先生,医院了。我在纸飞机上写下这句话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哭。

医院的途中要经过一片树林。长颈鹿先生走在我前面,帮我拨开那些带刺的树枝。我努力往上看,却看不见长颈鹿先生的脸,只能看到从树枝的空隙间漏下来的红色天空。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我注意到了长颈鹿先生的脖子在有节奏地晃动,我让我的翅膀按照同样的频率挥动,我发现,那是一首歌的节拍。歌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那应该是一首很古老的歌,只有没有丢失过去的人才会听过。长颈鹿先生恐怕是在唱歌呢。

长颈鹿先生。我对着我翅膀上空那片鲜艳的天空使劲说。我也想问问你,你今天下午快乐吗。

长颈鹿晃动的脖子停下来了,他动作迟缓地转过身,低下头注视着我。

蝴蝶小姐,诚实地告诉您,我今天要比以往快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长颈鹿先生的眼睛。袋鼠护士长不知道,花栗鼠护士不知道,只有我知道,长颈鹿先生的眼睛里有比向日葵的花蜜还要晶莹的东西。

记录六:野猪医生认为,必须要对长颈鹿先生采取点强硬的治疗措施了。一定是之前的方案都太过温和,才会导致至今的治疗效果都不够理想。长颈鹿先生倒是毫无怨言,我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甚至我们让他在广场上表演最近流行的苍蝇舞,他也都同意了。虽然他的难为情引来了一群小鸡仔的嘲笑。长颈鹿先生已经丧失了过马路的能力,他时常渴望某辆横冲直撞的车,最好是重型卡车,从他身上浩浩荡荡地碾压过去,可是他一想到他的血肉要像一块被踩过的口香糖那样粘在地面上,他就感到了十足的沮丧,因此他只能在死亡和痛苦之间左右摇摆。野猪医生让我们把长颈鹿先生放置在双向马路的中央,长颈鹿先生需要穿过任意一个方向的马路。野猪医生特意嘱咐我们,不能对长颈鹿先生提供任何的帮助。我们选择了一条大量来往着重型货车的马路。长颈鹿就站在两条断裂的隔离带中间,站在没有红绿灯的人行道上,哪怕是在重型卡车面前,长颈鹿先生依旧显得那么高大。可是重型卡车呼啸而过带来的风却让长颈鹿先生在发抖。我们谁都看得出来,长颈鹿先生正在尝试着往前迈出微小的一步。他的前脚刚抬起来,一辆慢悠悠的小轿车就鸣了一下笛。长颈鹿慌乱地把前脚收了回来,庄严而笔直地注目着那辆小轿车消失不见。

花栗鼠护士在我旁边,忍不住笑了。我认真计算了,长颈鹿先生站在那里的十分钟内,只经过了八辆车。其中有两辆车之间甚至有三分钟的间隔时间,完全足够长颈鹿先生穿过那条不足五米的马路。可是长颈鹿先生一直在犹豫不前。在他身旁穿过了好多个成功的过马路者。他们当机立断,即便是身手不够敏捷,也都展现了精彩的果敢和判断力。他们对长颈鹿先生投去奇怪的目光,要是谁看穿了这一切,这种奇怪里还会适当地加入一些恰如其分的鄙夷。花栗鼠护士一开始还观看得津津有味,和我们欢乐地谈论着长颈鹿先生的蠢样。现在花栗鼠护士已经毫不掩饰她的不耐烦了。

我太高了,我没有办法准确判断我和车的安全距离。长颈鹿先生回过头对马路对面的我们说。

长颈鹿先生在向我们求救。我听出来了。花栗鼠护士冲他叫嚷道,你倒是跑啊,你倒是跑啊。

长颈鹿先生像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听到将军的指令那样,义无反顾地奔跑了起来。可是长颈鹿先生的步伐笨拙,歪七扭八,他的脖子远远落后于他的脚步,因此他的脑袋没有办法扭过去看对面有没有来车,所以他刚跑到马路中央,一辆飞驰过来的重型卡车就离他只有五六米的距离了。袋鼠护士长和花栗鼠护士都尖叫了起来,我简直抬不起我的翅膀,轮胎和地面之间尖锐的摩擦声几乎快要让我晕厥。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长颈鹿先生已经又站在了隔离带那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逃过来的,我也不知道长颈鹿先生有没有在哭,他脖子上的毛湿漉漉的,四条细长的腿在发白的车灯里失去了轮廓。长颈鹿先生要消失了。我完全忘记了野猪医生的嘱咐。我没有办法记得。

长颈鹿先生,您不要害怕,请您跟着我。我很惊讶这个时候我的声音竟然如此冷静。

我凭借着我灵敏的触觉,我经常在花丛里飞来飞去,顺利地把长颈鹿先生带到了马路的另一边。长颈鹿先生瘫坐在马路边,他完全不顾及他的狼狈,把浸满汗水的纸巾丢在了地上。

对不起,这全是我的过错,是我让大家受苦了。

长颈鹿先生在快要没命的时候,还没忘记道歉。

记录七:为了医治长颈鹿先生,野猪医生又重新把《医学辞典》翻阅了一遍。这回准能把长颈鹿先生治好。野猪医生故作轻松地对我们说。可我们谁都看出来了野猪医生的焦头烂额。

爱情,是爱情,《医学辞典》第条说,爱情具备拯救人类的奇效,如同万能钥匙一般。医院里四处宣告,激动地涨黑了脸。所以现在我们需要为长颈鹿先生寻找到一个爱人。我们付给住在长颈鹿先生隔壁的松鼠小姐一口袋的松果,松鼠小姐因此答应了和长颈鹿先生约会一次。松鼠小姐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有着小巧的嘴巴和动人的眼睛。星期八是松鼠小姐的休息日,恋爱经验丰富的花栗鼠护士早就安排妥当,在情侣评分最高的猴面包树餐厅订好了位置。我们足足等了松鼠小姐两个小时,长颈鹿先生脖子上那只端正的红色领结已经开始忍不住倾斜了。就连好脾气的袋鼠护士长都有些愠怒。街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的时候,穿着蓝色条纹睡裙的松鼠小姐终于来了。

原来是你啊,你不就是那个住在我隔壁没有脸的家伙。松鼠小姐皱着眉头说,两只套着人字拖的小脚晃来晃去。

我不是没有脸,只是我的脖子太长,所以你看不到我的脸。长颈鹿先生认真解释道。

管他的呢。松鼠小姐哼了一声。嘿,我说,现在已经不流行谈恋爱啦,这东西已经过时了。

我是来治病的,野猪医生说这样有利于我的病情。长颈鹿先生再次耐心地解释。

病?你得了什么病?松鼠小姐一边翻看菜单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哎,我倒是,我倒是有法子治好你的病,不过呢,你得再给我一口袋松果才行。

长颈鹿先生的脖子转向了我们这边,我猜他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

你别再犹豫了。松鼠小姐说完就从椅子上灵巧地跳了下来。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们跟着松鼠小姐来到了一家叫花园森林的宾馆。松鼠小姐娴熟地拿到了1号的房卡。在袋鼠护士长的沟通之下,松鼠小姐勉强同意了让我们观摩治疗过程。

我们都不知道松鼠小姐到底想做什么,她站在床边,吸着一颗点燃的松果,而长颈鹿先生局促不安地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等那颗松果变得乌黑而皱巴以后,松鼠小姐让长颈鹿先生坐到了床上。

现在,你要亲吻我。松鼠小姐命令他。

我们在惊讶之中说不出话,长颈鹿先生已经无法控制他的颤抖了。松鼠小姐注意到了长颈鹿先生那有些可笑的颤抖,她轻蔑地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她把她的小爪子搭在了长颈鹿先生的脖子上。

把你的脖子弯下来,靠近我的脸。松鼠小姐老练地指导着长颈鹿先生。

长颈鹿先生哆哆嗦嗦地试图弯下他的脖子,他像一台久经失修的起重机,艰难又缓慢地抵达着目的地。在离松鼠小姐还有一米左右的距离的时候,长颈鹿先生停了下来。

对不起,松鼠小姐,我的脖子很痛,实际上我的脖子因为年龄的增长已经变得僵硬了。而且松鼠小姐,我不能亲吻你,因为我们还没有相爱。

真没意思。蠢货。松鼠小姐嘟囔着。

几天之后,我们收到了松鼠小姐送来的纸条,上面写着她的家庭住址。长颈鹿先生依旧需要支付一口袋的松果,即使他没有吻到松鼠小姐。

记录八:为长颈鹿先生召开的紧急会议正在召开。如果院长和野猪医生再不采取点什么补救的措施,长颈医院处心积虑建立起来的声誉给毁了。会议的过程和内容是不可告人的,是机密,所以我和长颈鹿先生坐在会议室外面的椅子上,等待着野猪医生最终的治疗方案。袋鼠护士长和花栗鼠护士在值班室里看昨天刚更新的电视剧。长颈鹿先生今天换上了他的病号服,之前他一直拒绝这个。他一点都不想承认自己是个病人。只有在这件事上长颈鹿先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固执。可是现在,他穿着空荡荡的蓝色病号服,坐在同样是蓝色的椅子上。长颈鹿先生变成了一片海。

我们沉没在安静里,和我的白色翅膀一样干净的安静里。虽然我离长颈鹿先生很远,可是我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像一把扇子在摇。明天是长颈鹿先生的出院日,无论如何,长颈鹿先生都必须以一种医院里走出去。进入会议室之前,野猪医生悄悄冲我们小声发誓。长颈鹿先生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命运,他在哼一首歌,一首能预见未来的人才会哼的歌。他哼到最动听的地方,却忽然停止了,紧接着,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架纸飞机。

我把纸飞机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一片空白。

我和长颈鹿先生相视一笑。我知道他一定是笑了,即使我看不到他的脸,我也知道,他一定是笑了。我们早已知晓其中的奥秘。我开始扇动我的翅膀,长时间的地面生活让我不再精通飞翔的技术。我飞过消毒水的饱满颗粒,飞过尘埃们流浪的轻盈步伐,飞过早晨九点阳光的猛烈跳动,我飞过隔壁病房即将到来的死亡,飞过走廊里被泪水浸泡的寂静,飞过即将摔碎在地面上的喜悦,我不是鸟儿,可我要像鸟儿一样,飞过长颈鹿先生的脖子,降落到他温暖的嘴唇上去栖息,去筑巢,去屏住呼吸。可我终究不是一只鸟儿,我只是一只单薄的蝴蝶,所以我飞到长颈鹿先生脖子的一半距离,我的翅膀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长颈鹿先生用尽全力弯曲着他的脖子,可是他已经变得坚硬的脖子再也不可能重新柔软起来。所以即便他因为疼痛而大汗淋漓,他也无法触碰到我。

我在他的脖子上停落下来,然后我合拢住我的翅膀,轻轻地拥抱住了他。长颈鹿先生也不再浑身发抖,他把他的呼吸放进了我的怀抱里。

会议室的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在长颈鹿先生的脖子上,留下了一个吻。

记录九:我们最终治好了长颈鹿先生,方法很简单,把他的脖子砍断。

????????女人与她的猫

??????????????

已经有三个早晨,她是被猫踩醒的,从肚子踩到乳房,来回踱步。她的猫是橙眼灰白毛的英短,头大脸圆,异常冷酷,不亲近人也不亲近猫,曾跟一只蓝眼猫共处一室,为保贞操,把蓝眼抓伤,自己从六楼跳下,从此只要心情不好就会小便失禁。

等她醒来,猫便往她的怀里拱,发出凄凉的哀嚎,仿佛小孩的哭声。她明白了这几天它的反常,第一次知道原来发情是如此痛苦。也许对猫来说,性欲是一种负担,对她来说,没有性欲也是一种负担。如果是她的男朋友这样跟她求欢,她会烦死,可能也会想跳楼。猫可以被原谅,因为她不用配合它的发情。

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张鹤没有一点性致,也许是定了婚期的那一天?上一次她感到有性致这回事是两个月前去看医生。她的乳房疼得厉害。为了节省时间,她挂了专家门诊,但又浪费了很多时间在大厅查看哪个男专家的照片好看。毕竟检查乳腺很可能要脱衣服的。

挂了号,几乎没有等待,显示器上就出现了她的名字:金玉童。字体鲜红发光,随后是广播:金玉童。她坐在那里愣住了。她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机会这样被大庭广众地展示过,做一个普通人就是这样吧?只有看病的时候才能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发光。

进了专家室,专家并没有抬头看她,她就站在那不敢动。直到专家停下笔,抬起头,跟她对视,示意她坐下。她看了看医生的脸,40岁出头,十分普通,谈不上英俊。但她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脱掉上衣,让他好好检查一下她的乳房。可惜医生让她去做B超。

拿回B超单,医生说,就是普通增生,没事的。

金玉童想,嗯,普通的增生给普通的我。

金玉童恋恋不舍:给我开点药吧。

“不用吃。工作压力太大,心情抑郁就会导致增生。”

“心情不好就会这样?”

“嗯。”

“我小时候切过一个肺,会不会影响到我的增生?”

“不会。”

“我睡觉还能趴着吗?”

“能。”

“你可以走了。”医生说,头都没抬,专心地在写东西。

最后,她情急之下,问:大夫,我这里有个肿块,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她指着自己的左侧锁骨上方,大夫叹了口气,还是站起来,靠近她,右手伸进她的领子里,触摸到她的皮肤。她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凉,干燥。就是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性欲,贱贱的性欲。因为羞涩,她低下头,看到了桌子上,医生一直低头干的事情,画漫画!?画了一个猪头。

他没有找到她的肿块,还带走了她的性欲。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找女医生了,婚期马上要到了,从此她的乳房不太可能给别的男人看了。

金玉童把猫赶下床,想再回想一遍检查乳腺的事。刚闭上眼,却感到丝丝凉气浸入皮肤,卧室的窗户有一块玻璃裂了,是上个月楼上结婚,放炮炸的,张鹤用胶带贴了两层,依然走风漏气。她起来去洗澡,莲蓬头是张鹤装的,无法低头,直直地呲在对面的墙上,金玉童洗澡的时候总是贴紧墙壁,深情入骨,得以沾到水花。

客厅里弥漫着猫尿味、昨夜打包的麻辣烫味,还有泥巴石膏木头味儿。金玉童美院雕塑系毕业,屋里放着她两件没卖出去的雕塑,有一件瘦高玻璃钢材料名叫治愈者的作品已经当成了衣架,堆满了脏衣服。另一件是“白雪公主的噩梦”金属混青铜雕塑,几乎成了猫爬架,腥臊难以接近。张鹤说过几次让她把雕塑扔了。

“白雪公主”曾经参加过两次邀请展,两次双年展,三次当代艺术节,受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傻逼们的指点和议论,但是她的名字也出现在了大大小小的屏幕上。后来她实在搬不动了。是的,这些展都需要她自己搬着作品到现场。那时她刚跟一个暴力狂艺术家李真分手,分手礼物是再次被揍得鼻青脸肿,还没答应张鹤的追求。

最后一次,李真跑到展会上,哭着求她不要离开,她让他去死,李真抱着白雪公主要寻死,好在他长期营养不良,根本抱不动公主,公主倒是砸断了他的小拇指,成了他日后的噩梦。

这些都不是她满意的作品,她最满意是的毕业作品“公主请现形”,授权给了一个当代艺术品电商HIYOU,售价,挂了三年,第四年网站告诉她卖出去了,第五年她才收到了块钱。

她现在在一家国企性质的设计院工作,承接城市景观泥塑造像,人不多,老板还傻,接不到什么好项目,能拉的订单都是贵州兰州驻马店的公共雕塑,大部分还要外包出去。她做过张之洞杨靖宇的塑像,临汾市图书馆前地球仪的雕塑,徐州温泉度假村的裸女出浴石雕。

做裸女出浴的时候,金玉童被安排在度假村住了一个月,她叫上了张鹤。张鹤是美院陶艺系的,大学期间主要做两件事,创业和追她,毕业后的第3年,两件事都算失败。金玉童一直看不上他,她怎么能爱上一个搞高考美术培训、开陶吧、卖工艺品的男人?

不爱他,并不代表不能跟他上床,他瘦高斯文,白里透红,只要不张口说创业,都是赏心悦目的。

在温泉里,她极少跟他说话。他便也不说。

他发现了她右侧胸部和肋骨上的伤疤,她说小时候切过一个肺,所以她呼吸的声音有点大。张鹤惊讶还感到心疼,脸又憋红了。

金玉童依然淡淡地语气:别夸我的伤疤好看,每一个跟我上过床的人都这么说。张鹤:哦。

过了一会,张鹤又说,可是你没跟几个人上过床啊。就两个。

金玉童想用一种放荡的形象刺痛他,可是他太了解她了。这让她感到难堪,又有点温暖。

她透过水汽看向远处的山峦,烟雾缭绕。她想张鹤总是要比李真好一些吧,他不用住在嘉定一个很偏僻的叫做高潮村的鬼地方,他不会每个月只花块钱,他不用偷网线。他不用上豆瓣发帖给文艺女青年,块画裸体肖像。他不用那些女孩解决性欲和生存问题。一

要知道那些女孩们从全国各地跑来,坐两个小时的大巴找到高潮村,再找到那个住满了分不清是乞丐还是艺术家的旧工厂改造的大宿舍。有些女孩连块都不愿意出或者出不起,只是抱来一箱方便面、几袋泡椒鸡爪。

树掩映着山,云挂在树上,她分辨着云的边缘和树的轮廓,暂时忘记了她的世界里没有比张鹤李真更好的选择。

她答应了做张鹤的女朋友,并让自己铭记,未来如果后悔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就好好想想这些云和树,是它们合谋迷惑了她。

裸女出浴却不能迷惑度假村老板,老板对这件作品不满意,没有喜悦和兴奋在裸女的脸上,老板甚至从裸女的乳房上看出一种痛苦。他被激怒被冒犯,并不是因为雕塑师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来做,而是一种他说不清的恼怒。

被艺术冒犯很好,可以调教,金玉童几乎动用了毕生所学,从艺术史给老板讲起,试图告诉他艺术不单单是大众审美的愉悦。老板是徐州人,却讲上海话,一挥手打断了金玉童,侬不要再讲了,只改她的脸好挖啦?欢喜一点好挖啦?

金玉童忍着难过将欢喜赋予裸女的脸。张鹤毕业三年后第一次亲手烧制了一个泥陶的“金玉童”向她求婚。

下午在单位,金玉童准备好图纸正要去工厂,老板跟她说不用去了,你被升到了管理层。晚上和我陪一下贵州的领导。

金玉童坐回位子上。设计院总共5个人,管理层就有3个人,主要负责陪领导喝酒,把领导灌醉后让人家迷迷糊糊签下合同。如果她也进到管理层,说明未来公司又要多消费掉几十瓶茅台。她为那些茅台感到可惜。

她跟张鹤发信息:结婚以后,我不上班了可以吧?张鹤很快就回:太好了,可以加入我的事业。

又过了一会,他说:对不起,猫好像丢了。

张鹤说应该是他接快递的时候,猫跑了。他外面还有事,没空找猫了。

金玉童马上请假赶回家,在电话里对张鹤大发脾气,你根本就不在乎它,你从来也不关心它,说不定就是你故意让它跑的。

张鹤说,我不关心它?猫粮都是我买的。

“你买的猫粮它根本就不吃!”

“呵呵。”

“你冷笑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早上给我煮的粥,里面倒了不少猫粮,还骗我是麦片,要不是我刚才找猫的时候从它碗里发现了,你要让我吃到什么时候?”

“吃了又不会死,我不想浪费。”

“你怎么不吃?”

“我也吃了,生吃的。”

“你是不是有病?”

金玉童挂了电话。其实她没有吃猫粮,因为这不在她的构思之中,她想试试让猫吃男朋友的饭,男朋友吃猫的饭,一个行为艺术而已。

如果是李真,他一定会赞同并支持她的创意。

找猫的时候她才发现,没有给猫起名字。她的猫就叫猫咪。

楼道里,楼房之间,小区花园,街边垃圾桶,她呼唤着猫咪。又想起了李真,李真在高潮村的时候,曾经养了一只猫,叫狗狗,他对狗狗感情很深,狗狗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在追鸟追蝴蝶追一切飞着的东西,后来狗狗得了呼吸道的病,死了,他不愿意就那样埋了它,它应该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用艺术的方式。于是李真问金玉童借了两万块,处理了猫的尸体,类似标本,让猫身成为直升机的主体,装上马达,通过遥控,猫飞机就能在空中盘旋,面部表情惊恐呆滞。

李真被动物保护协会抵制,被艺术界质疑,同时也参加了很多艺术展,一度搬离了高潮村。

真他妈的,金玉童愤愤地说。

慢慢地,她从焦虑中找出了安慰,猫咪虽然没有婚期,但也想出去发泄,只是它想做就去做了,不会像她一样,神经病般幻想一个外科大夫。

金玉童在花园里碰到了邻居红双喜,叫他红双喜是因为他每天出来遛狗的时候,都站在垃圾桶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红双喜。因为老婆不让在家抽烟。

他30多岁,一头银发,是性感的银,不是衰老的银。自由职业或者没有工作,不然不会每天下午在遛狗。

金玉童问他有没有见过一只灰白毛的猫咪。

红双喜愣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像我一样吗?

“差不多吧,不过它不抽烟。”

“哈哈,它叫什么?”

“……就叫喵咪。”

“为什么不给它起个名字呢?”

“因为我想让它时刻都记住自己是一只猫。”

“难道它不知道自己是猫吗?”

“在动物界里,只有人会思考自己是人这件事吧。”

红双喜陷入沉思,似乎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他们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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