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记忆》
周朝庭
新楚风第96期
图片来源:严文静
又是一年春来时,终于忙完了年前年后的物流旺季。让我这个真正的“搬砖人”有了空余时间,坐下来泡杯茶,好好休息休息。
烧好开水后,我取了一小嘬茶叶放在玻璃杯中。头道水冲泡一会儿滤掉,然后再倒入第二道水。随着腾腾升起的热气,一股清香氤氲着扑鼻而来。这种泡茶的方法是小时候妈妈教的。她总是说:“头道烟,二道茶。来客人的时候,要懂事有礼貌,上烟敬茶。上烟先上,泡茶要过两道水,第一道水滗掉……”于是,家里一来人,我和哥哥总是乐颠颠的跑去敬烟泡茶。客人总是夸我们好勤快,太懂事,真过细。受到表扬的我们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吃了蜜一样的甜。
茶叶受到开水冲拂后,一下子冲到杯底散开,然后从杯底浮上来,再缓缓地沉下去。那些单芽的松针悬浮着,如同沙漠上的仙人棒倒立着;那些一芽多叶的缓缓绽放着,飘漾着,宛如亭亭玉立的姑娘,提着裙摆在翩翩起舞。闻着茶叶清香,我似乎忍不住有些口谗,竟忘了泡茶的水烧的滚烫,不觉得咂了一口,一下子烫的我舌头直打卷,整个脖子应激性的往后一弹。我张着嘴,吸着舌头,皱着鼻子眉头,眼睛挤得泪花直打转。心里懊恼自责地骂着自己“真蠢!”
图片来源:严文静
透过悬在眼睛里的泪花,看着被拉长的玻璃杯,对面的茶叶罐已经看不清楚形状,只是红彤彤的一块。茶叶是自家茶园产的,茶叶罐是去年出新茶后,哥哥在网上定制的,有红色和绿色两种。当时爸爸发来新茶的视频,问要不要寄点给我们。哥哥便在网上订了十几个茶叶罐,让爸爸装在茶叶罐中放到后坪或保康的一些便利店代销。收到茶叶罐后,爸爸首先就装了几罐给哥哥寄过去。我没有告诉爸爸详细地址,爸爸问了几次,我都搪塞到,现在不怎么喝茶叶,于是爸爸不再问我。直到去年五月份去江苏,到哥哥那里一趟,哥哥泡了一杯茶水给我,我反复咂摸着,越喝越有味,于是返回广东时就带了两罐。我怔怔的看着这杯绿茶,关于那片茶园的记忆开始一串串浮现出来。
记得未上学前,跟着奶奶在茶田里放羊。调皮的我们为了捉弄奶奶,看奶奶焦急的样子,故意躲在高丛茂密的茶丛里不出声。即使有虫子爬到身上,也都忍着不动弹。奶奶也很配合的焦急的探望着,嘴里还碎碎的念叨着:“这俩调皮娃子,眨眼功夫又不见了,不知道又钻到哪里去了!”于是张望着,喊着我们的小名。我们捂着嘴巴就是不答应,却偷偷地笑着。奶奶找的不找了,唤着羊儿假装要走,却不停地回头寻望着。羊儿听着奶奶的呼唤,一阵阵儿的,如同听到号角的士兵,迅速靠拢集结来。看着羊儿似乎吃饱了想要回去,我们慌了起来,赶快爬起身。这时,奶奶噗嗤一声笑道:“哈哈,找到你们了”。于是祖孙三人乐呵呵的赶着羊儿回家去。有时候,我们也依偎在奶奶身边,趴在地上,用手或木枝或尖石块在地上刨着挖着。奶奶问我们挖什么呢。哥哥说挖碉堡,我说挖地洞。奶奶一脸慈祥宠爱的笑着。不一会儿,我们就挖了一个大大的坑,然后用枯木枝横铺在上面,再盖上落叶子,最后再轻轻铺上一层松土。奶奶看着我们制造的陷阱,忍不住笑道:“两娃子真瞎贱。”听着奶奶的评价,我们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仿佛是受到了高度表扬一样,乐呵呵的笑起来。
图片来源:葛歌
稍微大一点后,这片茶园带给我的便不再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欢笑记忆了。一到开春,茶田里的茶叶便齐刷刷的露出嫩绿的尖尖的芽头儿。微风一拂,盈盈的摇晃着,仿佛在招手等着被采摘。于是,无数个清晨,天麻麻儿亮,妈妈便把我们哥俩叫醒,连哄带摧的把我们拉到茶田采茶叶。清晨的露水打湿着鞋脚,一股凉意从脚底贯穿全身,时不时的让人还打个激灵。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着,仿佛有着无限的活力,睡眼惺忪的我们却无精打采的一下儿一下儿的拈着青葱翠绿的茶叶子。唯一开心的是,把我们拉上茶田后,妈妈会回家做早饭,饭碗里会给我们各加两个煎鸡蛋。待吃完早饭,也有附近的一些阿姨婶子或同龄小孩子们挎着竹篮参与到采摘中来。这些都是妈妈头一天请的采茶工。
说起采茶,虽然有自家茶园,但这一开始并不是我的专长。一来是我定性差,总是开小差。看着有过路的人,我会痴痴的看半天;听着对面山坡上黄牛的叫声,我会伸着脑袋,然后“哞哞”跟着学叫,听到黄牛的回应,我会咯咯的笑起来。妈妈总是不断的提醒着我,做事要专心,“不怕慢,就怕站”,但我总是改不掉。二来,我比较调皮。听到茶园边上树上的知了聒噪的叫着,我会和小伙伴们悄悄的爬上树去捕捉;也有时候躲在茶丛里,和小伙伴们玩着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给赢家十匹或一小把儿摘好的茶叶。调皮的多了,不免被妈妈抓个现形,于是,少不了一顿训斥。另外,即使我专起心来,也总是采不快,只是因为太过“专心”和“秀气”。那些摘的快的阿姨婶子们采茶就像小鸡啄食一样,只看见茶树蓬蓬的颤动,甚至能听到脆脆的,茶叶根茎折断的声音。不一会儿,一把一把的丢进篮子里,一个上午就能采摘两三篮子。而我,总是很顾惜自己的手指,生怕被茶枝戳到,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一匹一匹的拈着,剩下的三个指头高高的翘着。这样一来,手里便攒不住叶子,只能拈一匹往蓝里放一匹。妈妈看着着急的唠叨到:调皮起来,野的像个猴子,当着事儿做起事来,秀气的像个女娃子,连女娃都不如,手脚又慢……。爸爸总是帮我打着马虎眼:“慢工出细活,老二摘的叶子质量是最好的,没有马蹄子(茶叶茎枯枝蒂把儿),标准的一芽一叶。”妈妈顶着回复到:“那有什么用?采了半天连篮子底儿都没盖住……”爸爸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直到后面发生的两件事,让我一下子改掉了上面的毛病,从“慢家子”一下子变成了“采茶劳动能手”。
图片来源:葛歌
那时,村小学的屋脚斜坡上,也有着十来亩的茶田,当时是学校承包的。每年春季学校就会组织学生们采茶勤工俭学。每年的任务人均50元。一般都是采摘炒青(一芽二叶,1元每斤)比较多。手脚利索的同学,一天能采四五斤,而我上午来个三四两,下午来个五六两,一天也就斤把茶的样子。头一两年,总是完不成任务,还要在秋季通过捡板栗,砍毛竹等活儿补充才能完成勤工俭学的任务。到三年级春的一次采茶活动中,对于每次垫底的我,老师终于忍不住了。中午休息排队称茶轮到我的时候,老师一手抓着篮子边,晃了晃,筛了筛,皱着眉头看着我,无奈又嫌弃的说:“勉勉强强盖住了篮子底儿,不用称了,给你记四两。你怎么那么不球行呢,做事慢吞吞儿的,你看那谁谁谁,一天摘好几斤,你就这一捧捧儿……”听着老师的话,一下子,我的脸火辣辣的,直到脖子根儿都感觉在烧着。更让我耿耿于怀而又无地自容的是,到了下午上坡的时候,就听见好几个同学在茶田里叫着顺口溜“周朝庭,不球行。做起事来慢腾腾。别人摘了四五斤,他只掐了一捧捧。”叫着叫着还不时的一顿哄笑。
知耻而后勇,下午我便一个人躲在一边,在一块长势较好的茶行子里稳稳的扎着。我想象着阿姨婶子们以及手脚快的同学们的采摘动作,将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轻轻的拳着但并不握死,中间留着一定空隙,瞅准茶枝上立着的嫩叶子以后,用大拇指和食指第二关节夹着轻轻一拈,只听见脆脆的折断声,然后大拇指轻轻往后一拉,采的叶子便直接溜进握着的空隙的手心了。掌握动作要领后,我开始提升速度。盯着立着的嫩叶,一个挨一个的拈着,任凭修剪过的坚硬的旧枝戳着手指也毫不顾惜。渐渐地,茂密的嫩叶被我齐刷刷的采摘掉,露出深绿色的老叶子。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理发师傅一样,将这一蓬蓬圆鼓鼓的茶树“修剪”干净。下午称茶的时候,同学们看着我九成满的篮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老师也变了语气,满意的说道:“就是嘛,好好采,还是采的不少嘛!”我用大拇指磨了磨食指关节上黑黝黝的茶油,再挨个儿轻抚一下每个指头,才发现每个指甲下面都长满了倒刺,触碰到的时候一阵阵针刺般的刺痛。但那已不算什么了,扬眉吐气的自豪已经掩过了不起眼的疼痛。
图片来源:葛歌
还有一次,在自家茶园里面采茶,快到中午时分,酷热难挡,我和哥哥便开始闹着要罢工。妈妈生气的折了一根枝条过来,哥哥拔腿就往回跑。我耍着性子杵着不动,待妈妈走近时,恶狠狠的将茶篮一扔,半篮茶叶全都洒在茶田里。我预感一顿“毒打”免不了了,但想不到,妈妈走近后却扔掉了手上的枝条,捡起我的竹篮,蹲下来在地上拾起茶叶来。接着对我说:“你回去吧!”不知怎的,刚才想要回去的茬儿,一下子就消散了。我僵僵的站在那里,看着妈妈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滴在地上,有的落在嫩嫩的茶叶上,泛着刺眼的光。我有些后悔和愧疚,也蹲下来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叶子……
从那以后,我不再怕吃苦,也不再调皮捣蛋或走神,终于做起事来稳扎的样子有点像大人们的模样了。四年级的时候,春茶采完以后,我便完成了勤工俭学的任务,到了夏茶采摘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不用参加了,而是在自家茶园里,帮着家里采茶。
图片来源:葛歌
后来村小撤销,到了镇上开始寄宿,每周末回家一次。爸妈已经很少让我们做家务活了。那片承包的十几亩茶园,也因为那两年茶叶效益还算好,另外两家的茶田,别人家自己收回去了,于是真正属于自家山地的就四亩多地了。爸妈不再大规模的找采茶工,而是他们自己或者再叫一两个人帮忙便采摘了。从此,关于采茶便成为了我的记忆。
再后来,爸妈外出打工,茶园便没有修剪,没有照管。好在早些年爸妈照料的精心,茶田里并没有杂树,只是任由茶树蓬蓬的生长着。那些小时候我们矮个头儿都要弯着腰采摘的茶苗,像正值青春年少的我们一样,不停的拔高着个儿,疯狂的长着。而路下那两家的茶园自从收回去以后,事过经年,从来没有打理过,没有锄草修枝,也没有采摘过,杂树已经长成林子了,林子里的杂草也已经淹没了茶苗。每逢暑假回家,我都会在三家茶田的分界路上站一站,看一看,心里不由的感慨一番时间过得飞快,然后也把童年的点滴再回忆一遍。有时候,我会伸手揪两片比较嫩的叶子放在嘴里轻轻的咀嚼着,那味道有些苦涩,却极有味道。我似乎想起了小时候傍晚跟着爸爸巡茶园,爸也一样揪着几个嫩芽放在嘴里嚼着,然后满带笑意的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着:“嗯,不错,晚上得去请采茶工了,明天要采茶了。”那时,我也学着爸,揪着叶子放在嘴里嚼着,当时的我并没有感觉多有味道,只觉涩的难受,赶快吐了出来。没有修剪的叶子,没有小时候那么翠嫩,味道自然更加苦涩,然而,我却能够接受,甚至是享受了。看着路上路下疯长的茶树,杂树,他们仿佛都没了束缚。那时的我们也一样,没有了父母的管束,好像一切都很自由。有时候有些沾沾自喜,有时却有些失意。看着苍老的爷爷奶奶,想着远方的父母。心境开始变得成熟,也学会了自我管束。
图片来源:葛歌
上大学后,关于茶园,关于家的陪伴就更少了。每年开学的时候,奶奶都会往我包里箱子里塞满山里的山货,核桃、板栗、花生等,当然也少不了一袋子茶叶。记得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闲谈中说起了外面的水难喝,有股子味道。于是每次离家,奶奶都会给我装上一袋茶叶。奶奶说外面的水质差,茶叶可以去土腥气儿,多喝有好处。我执拗不过,也为了不拂老人的一片心意,所有的东西我都装着。茶叶是奶奶自己在家一匹一匹的采摘的,奶奶没有讲究是毛尖还是炒青,反正只要是青绿色的叶子都采摘下来。这种茶叶,我们的叫法叫“大把抓”。“大把抓”的味道更加浓厚,苦酽,爷爷特别喜欢。白天摘好叶子后,晚上爷爷在灶门前生火,奶奶在锅里杀青烘炒着叶子。起锅后,爷爷再帮忙揉捻,然后再经过复炒、烘干,浓香的茶叶便制成了。四斤活叶差不多干一斤茶叶。而一次也差不多炒得了一两斤,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我也会把带的茶叶当作珍宝,开学后和室友们互赠礼物,邀请品尝。我有个室友是福建武夷山的,他也会拿出特产大红袍,只是我没有口福,并喝不大惯这一名茶。室友也不习惯我们山茶的苦涩,我俩哈哈一笑,还是各自喝着各自的茶叶。这从小到大养成的口味,仿佛其他的茶叶,即使再是精品,也总是少了那么一味。于是他喝着大红袍熬着夜打CF,我喝着“大把抓”熬着夜看电影。
图片来源:葛歌
时间真是飞快,转眼我毕业,参加工作,爸爸归来。回家后的爸爸也没有忘记这一片茶园,想要重新经营起这片茶山来。前年冬季,踌躇满志的老爸将茶苗齐地修砍,等待来年春天重新发芽。于是半人高的茶田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等待他们的是来年的新生!做茶辛苦,白天采摘,晚上背到茶厂炒茶,茶叶成品后还要想着销路,这些从小我和哥哥都是看在眼里,所以想要劝爸妈放弃,但他们对这片茶地就是情有独钟,永不放弃。用他们的话讲,在家没有稳定的收入,别的也做不了,唯有这片茶地好歹还能算份营生。我们执拗不过,不过仔细一想,却也有几分道理。我们村子在半山坡上,虽说家家户户都有几亩田地,几亩山林。可如今,基本上已经没有多少人再种着山坡上的陡田。这些年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子,住房环境一下子变好了。连外村的人都称赞或讥讽到,蜡烛山村真的是富起来了。可是都知道,谁家不是靠着在外多年打工的积蓄而盖起的家里的房子呢。说起村里的产业发展,确实几乎是一片空白!
近年来,随着扶贫攻坚的逐渐深入,全县各镇产业扶贫如火如荼。前几年邻镇茶叶、蓝莓、牡丹等种植火热发展。终于去年,听说我们村子也在开始种植牡丹,而今年也要开始大力发展茶叶产业。说到茶叶,老爸一下子来了劲头,过年的时候便和我们说了计划。说村里有意向发展扶持茶叶产业,商量着要将路下两家的茶山也重新修理后承包起来。当问到具体的扶持事项、承包细节以及有无合同约定时,老爸却沉默了,只是支吾着说需要修整完毕后,通过验收才会有具体的扶持补贴和承包合同确认。关于家乡产业发展,从心底里我是支持的,但早些年跟风种黄姜,栽烟叶都是虎头蛇尾,只管栽种,不管销路,扎堆钻进去,最后价格猛跌,农民血本无归,苦不堪言的记忆让不经事的我却深有印象。再说农村的事情,尤其是土地,山林,事情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而且路下的茶山早已荒废成林,想要修理,不异于开荒辟地。于是我和哥哥一致坚决反对。直到前些日子,老爸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这次是真的要发展茶叶产业了,连茶苗都发下来了。老爸商量着要将一块好的五亩早田栽上茶。实质上,老爸这并不是商量,告诉我们的时候,田地已经翻好了,茶苗也已经领了。但难得老爸有这样的兴头。我问到:“爸,种茶辛苦,白天采摘,晚上炒茶,你可想好了?”老爸兴致勃勃的回道:“种茶再辛苦,也就那一季,种田一季接一季的,又忙又累又亏。”我轻轻的笑了笑,回了一声好。老爸在电话那头也高兴的笑起来。关于发展茶叶,前些时间也看到县委书记亲自在媒体上推介保康绿茶,也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家乡的茶叶——保康绿茶能走向全国各地,走向世界!
图片来源:葛歌
都说茶如人生,品茶如品人生。我没有那么大彻大悟的际遇,也没有到那么通透的年纪。但家乡的那片茶园却装满了我童年和年少的记忆,牵扯着长大后的思绪。他陪伴着我成长,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