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思呈

四圣试禅心，发生在第二十三回，当时唐僧刚刚收了沙僧入伍，取经团兵马齐全了，神仙们觉得有必要试一下他们的虔诚程度和专业素质，便自行组团，成立考核小组。

考核小组成员是：黎山老母、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考核的主题是师徒四人的色心。

1

猪八戒，损了你一个，娱乐大家伙

用膝盖骨也可以想出来，猪八戒肯定经不起这场考核。但是经不起考核又怎么样，只是出出丑而已，既没有处分更不可能开除，考核的奖惩程序很不严谨。至于说到警示作用么，色者自色，不色者自不色，猪八戒不可能因为一次出丑而改掉好色的本性，在后面的取经长路上，但凡猪八戒见到女色，都很难避免动起色心。不妨回顾一下：

四圣试禅心过后没过多久，师徒四人便遇到白骨精。白骨精变成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猪八戒立马“忍不住胡言乱语”，“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癫风”。

到了女儿国，唐三藏眼见女王是羞答答不敢抬头，作者只好借用旁边的猪八戒的眼光，来对女王进行形象细写，“这呆子看到好处，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好便似雪狮子向火，不觉地都化去也。”若没猪八戒，指望唐三藏，我们就不知道那女王多么性感。

盘丝洞里，猪八戒见到濯垢泉七个裸女，“不容说，丢了铁耙，脱了皂锦直裰，扑的跳下水来。……到水里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东边摸，忽的又渍了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乞答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

这一段，甚是重口味。容我沉默一下，处理一下心理活动。

见到白鼠精第一眼，猪八戒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师父！莫信这弼马温哄你！……他打发我们丢了前去，他却翻筋斗，弄神法转来和他干巧事儿，倒踏门也！”孙悟空当然不好欺负：“夯货！似你这个重色轻生、见利忘义的馕糟，不识好歹，替人家哄了招女婿，绑在树上哩！”猪八戒只好不作声，在这个问题上，他实在太理亏了。

更不要说在玉兔公主回到嫦娥手中时——忍不住，跳在空中，把霓裳仙子扯住道：“姐姐，我与你是旧相识，我和你耍子去也。——这时，八十一难已经到了尾声，猪八戒色心仍如此之重，让人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之后，也叹当初四圣试禅心，真是一点教育意义也没起到啊。

四圣试禅心也许没有一点教育意义，但这一节却十分重要，在八十一难中属于特别好看的一难。不但有趣味，整个过程流光溢彩，更吸引人的是这一节里，人人都有一种忍俊不禁的表情，我们明显感受到一种愉快的气氛。这种气氛，大家一定很熟悉，正是我们每人儿时玩过家家游戏时特有的气氛，尤其是当我们扮到自己钟情的角色。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猪八戒挺身而出，神仙们会多么失落啊，这个游戏也就没有高潮了。不只是考官们盼望着猪八戒出丑，连他的同学们，沙僧孙悟空，甚至道貌岸然的唐僧，其实也都在盼着猪八戒出丑。“二哥，你在他家做个女婿吧。”“我们已商议了，着那个姓猪的招赘门下。”

插句题外话，唐僧确实不地道，自己不想放弃“西行向佛”的伟大前程，却劝弟子放弃。怪道猪八戒会说出那番接近真理的话：“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哪个不要如此？都这么扭扭捏捏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

猪八戒的“色”被憨态所抵消，只有娱乐性，没有攻击性，所以并不令人讨厌，只有娱人效果。尤其是那一句心痒难忍又胆小忸怩的“哥啊，不要裁人么，大家从长计较。”最是憨态毕现，眼看他被这群古灵精怪的神仙美女作弄，简直有点叫人怜惜了。

2

“出家人之好”和“在家人之好”

神仙的日子过久了，难免沉闷无聊，想出“试禅心”这样的娱乐方式，真不容易，其实他们真正的目的，可能意淫一番丰美厚味的人间生活。

神仙们假托“贾妇人”之口，作了一诗来说“在家人”之好：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篛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馐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难为唐僧不被腐蚀，也说出了一段“出家人”之好：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唐僧真不容易啊，但是，这一段“出家人之好”和贾妇人那段“在家人之好”相比，真是勉强，都是些概念化的说法，听起来简直像强词夺理。唯一的红萝卜是“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却怎比得上“在家人之好”件件真切可感，都是此时此刻唾手可得的愉悦。

唐僧这诗为什么不好，大概因为唐僧自己本来就没真正理解“出家人的好”，一件事，自己体会不深，做出诗来，也就感人不深了。西行这一路，唐僧多次被孙悟空揶揄、抢白：“师父，出家人莫说那在家人的话。”他的境界，是可以想象的。

而贾妇人母女四位所说的人间况味，又是好在哪里呢？不在富贵，而在温馨。就是我们常说的“过寻常日子”的温馨。春有新罗，夏有绿荷，秋有糯酒，冬有暖阁，凡人你我，都会轻易在这些事物中，手足俱软。

再看看这几位神仙点化的这宅里，是怎么个布置的？

向南的三间大厅，帘栊高控，屏门上，挂一轴寿山福海的横披画；两边金漆柱上，贴着一副大红纸的春联，上写着：丝飘弱柳平桥晚，雪点香梅小院春。正中间，设一张退光黑漆的香几，几上放一个古铜香炉。上有六张交椅，两山头挂着四季吊屏。

这是当时的殷实人家的典型布置，整洁里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意味。这也是最好的生活状态——富足得恰到好处，没有拮据之虞，还有余暇体味“平桥晚”和“小院春”这种人间雅致的情趣。

女童托着黄金盘白玉盏献茶毕，贾妇人介绍她家家底，水田有多少，旱田有多少，山场多少，草场多少，总之什么都有，就缺个男人。

接下来的情节大家都清楚，就是唐僧意志坚定，不肯就范。

3

神仙们的意淫

这个考核游戏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们考核的是“色心”而不是别的。不是物欲、信仰、才智甚至健康，偏选择“色心”作为考核内容，还不是因为色心考验起来特别有情趣。

文艺言情女作家写小说，把自己写成女神，心中的男神为自己神魂颠倒，冲过重重困难，只为你倾城一笑。那样的写作意淫，也令人有愉快。现在这四位寂寞的神仙，假扮成美女去享受猪八戒那不加掩饰的神魂颠倒、口角流涎——恕我胡说八道哈，反正真正的神仙一定不会跟我这种胡说八道的小人物计较的对不对——应该是特别快乐吧。

尤其是猪八戒的两番真情表白，各有风味。

第一番表白是介绍自己的本事：“虽然人物丑，勤谨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耙，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活脱脱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农的生活理想。

另一番表白，是生猛的、带体味的：“你看娘说的话。哪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服侍得他欢喜。”——“熬战之法”，我就不说什么了。

神仙们是身份的人，高冷，关于爱的表白，可能也是“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无声无息，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之类的。像猪八戒这类热腾腾的自我介绍，还真不容易听到。

传说里，“变成人”一直是一个故事核心。织女想下凡，下嫁普通的牛郎。田螺姑娘为另一个普通男，做好事而不留名。白蛇本来已经修炼至可以成仙了，一见许仙误终身——还是与你一起做人吧！

便是西方童话《海的女儿》，令小人鱼孜孜不倦追求一生最后付出生命的，也是“变成人”的心愿。

这些故事，其实都在说着人间的好。是人间对于神仙的吸引。

神仙无所不能，那自由是寂寞的自由。

《西游记》的奇特处，是写着神仙妖怪的世界，却无一丝缥缈高蹈，完全彻底的市井味道。这一章貌似褒扬圣僧的清心寡欲，实际的效果也似乎刚好相反，让读者倒戈，恨不得拍拍猪兄弟的肩膀，心照不宣地哈哈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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